〈洪州三大士之西堂智藏禪師〉
作者:蕭平實導師弟子
馬祖道一禪師先是在福建佛跡嶺開山堂聚集信眾弘揚禪法;爾後又前往臨川,再遷居虔州龔公山,不斷地辟地建寺,創建叢林;最後在地方官員及江西信眾的擁護之下,被迎請到洪州,駐錫鐘陵開元寺,弘法十五年,直至捨壽。
世人遂以“洪州宗”稱馬祖的僧團及所傳的禪法。馬祖過世後,即由“洪州三大士”之一的智藏禪師繼續領導僧團。
少年出家江西行 馬祖法嗣洪州宗
智藏(西元738年~817年),俗姓廖,虔化(今江西省寧都縣)人。八歲出家從師,二十五歲受具足戒。曾有擅相者對他說:“您的骨氣非凡,應當去做法王的輔佐啊!”智藏遂前往江西尋訪大善知識馬祖道一禪師,與百丈懷海等同為入室弟子。
馬祖禪風大開大闔,隨緣接眾多機鋒,活潑不羈,座下的弟子們因此互動密切,直心相與不假造作。譬如在智藏未悟之前,有一位師兄慧藏就機鋒峻辯如是。
某日,慧藏來問智藏:“汝還解捉得虛空麼?”
智藏回答:“捉得。”
慧藏又問:“作麼生捉?”
智藏於是伸出手,作出把捉虛空的樣子。
慧藏笑說:“汝不解捉。”
智藏回問:“師兄作麼生捉?”
慧藏出其不意捏住智藏的鼻孔,用力猛拽。
智藏疼到不可忍受,大叫:“太煞!拽人鼻孔,直欲脫去”
慧藏禪師卻說:“直須恁麼捉虛空始得。”
這個公案,頗有百丈“野鴨公案”的影子,由此可見這“拽鼻子”的機鋒,在馬祖的接眾手法中,或許常用,而被弟子們所仿效;也可見洪州門下師兄弟之間道誼深厚,不致因此心生嫌隙猜疑。這位出手猛利的慧藏,原本就是個老粗,以射獵殺生為業,幸遇馬祖度化,捨舊業出家,後來明心開悟。
悟後有一天,慧藏正在廚房做事,馬祖進來問道:“作甚麼?”
慧藏道:“牧牛。”
馬祖問:“作麼生牧?”
慧藏道:“一回入草去,驀鼻拽將回。”
這樣回答看起來像在虐待牛,哪裡是牧牛?
可是馬祖卻讚歎道:“子真牧牛!”
須知大乘學人明心之後,並非大事了畢從此無事,反而應該悟後起修,在歷緣對境中,伏除性障,完成轉依。此處所謂“牧牛”當然就是指慧藏悟後要轉依真心如來藏,既然六塵境界皆是由如來藏所變現之內相分,本來虛妄不實,卻又與如來藏非一非異,故悟後尤應好好管帶六根門頭,不使在六塵境界中妄作攀緣,外逐六塵六識而起惑造業。
如今馬祖肯定慧藏是“真牧牛”,即是再次勘驗慧藏悟後起修路向對了,也能透過現觀而轉依成功。慧藏在得法後,在撫州石鞏山駐錫,依循舊時老手藝,常以弓箭接引來機,被稱為石鞏慧藏禪師。
言歸正傳,另有一次智藏師兄弟之間的提點,是來自百丈懷海。
有僧人問智藏:“有問有答即且置,無問無答時如何?”
智藏回答:“怕爛卻那!”(只怕會就這樣爛在那兒了!)
百丈聽了就說:“從來疑著老兄。”(我早就懷疑你大概是錯會真心了!)
僧人就轉而問百丈說:“請和尚道。”
百丈說:“一合相不可得。”
原來百丈看出這時智藏所見仍不分明,還落在五陰六識中。要知道人的身心五陰六識看似“一合相”,但是金剛經中分明指出“一合相不可得”,五陰六識具是真心如來藏所生所攝,同時同處,一切法都是“如來藏相”,若無如來藏的出生攝受,何來五陰六識?故百丈回答“一合相不可得”,正好點出智藏當時尚真妄不分,未真實見得如來藏。
參訪遊歷受勘驗 會得宗通需說通
待隨侍馬祖學法七年後,智藏終於因緣成熟破參獲得印證,也被派出參訪和歷練。有一次,馬祖派遣智藏前往長安拜詣南陽慧忠國師。
見面禮拜已畢,國師問道:“汝師說什麼法?”這是在考驗智藏,這時智藏不慌不忙從東過西而立。國師說:“只遮個?更別有?”智藏卻又從西過東邊立。國師說:“遮個是馬師底!仁者作麼生?”智藏卻說:“早個呈似和尚了”。
起手不凡,將自己在馬祖座下的親證與承傳,以及其中理事、同異都在從容之間顯示,無風無浪間,輕舟已過萬重山,通過勘驗,不愧大寂門風。
馬祖亦對智藏多所裁成,一日問智藏說:“子何不看經?”智藏回:“經豈異邪?”意思是問說:“難道經書中所說的法界實相,與我們宗門所悟的如來藏有不同嗎?”馬祖就說:“然雖如此,汝向後為人也須得。”意謂:“二者並無不同;話雖如此,但是你有了宗通,日後為了度眾,還是得兼達說通啊!”智藏這時謙遜地稟白:“智藏自身還有過患,只想要自修其身,哪裡敢奢談度人?”馬祖卻說:“你晚年必然會大弘禪法,興盛於世!”對智藏的肯認與期望溢於言表。
如何才是西來意 藏白海黑難會得
馬祖也會以事相上來試煉智藏,有一次,一位僧人問馬祖:“請和尚離四句,絕百非,直指某甲西來意。”這是主動要求馬祖逕以機鋒接引。誰知馬祖卻說:“我今日無心情,汝去問取智藏。”那僧不了解馬大師言中有話,以為馬祖當天真的沒有心情,便尋覓智藏去了。智藏見那僧來,便反問:“汝何不問和尚?”僧人說:“和尚令某甲來問上座。”智藏會心馬祖之意,便用手指著頭說:“我今日頭疼,汝去問海師兄(百丈懷海)!”那僧又去問百丈,百丈卻裝迷糊說:“我到遮裡卻不會。”那僧沒辦法,只好回頭找馬祖,將兩位師兄的說法一五一十的稟報,要再問禪門的密意,這時馬祖卻總結說:“藏頭白,海頭黑。”
歷來自謂解禪解道者,多有在二位禪師的頭髮黑白上作文章,與此公案有何交涉?看懂得就知道這分明是兩位禪師聯合起來神頭鬼臉唱雙簧,合演一齣無生大戲,只不過下手的輕重是一頭分明些,一頭掖藏點;殊不知此中更有近在眼前的一頭,正是馬祖興攪的雲紗霧幕,直教該僧身在此山中行來走去撞不著門。無怪乎惹當代善知識直言:“可憐那僧,來來去去在如來藏裡走了多少回,兀自不知。”
周旋逕山辨緇素 白衣無主豈躲得
又有一次受派至徑山送書,此事的緣起是馬祖聞道徑山有人住山,當起開山祖師來,便遣人來一探虛實,乃取箋畫一圓圈,封函了,令人送與徑山道欽禪師。徑山取出函箋一看,只見畫個圓圈,於是取筆在圓圈中點了一點,又封緘回送馬祖。徑山此舉,等於把大好機鋒公案,變成世俗打啞迷的趣味圖文。馬祖看了一時還未辨得他是否真悟,想再重新勘驗確認,辨個緇素,於是命令智藏前來。
智藏一見面就問:“十二時中以何為境?”徑山心虛想要閃躲拖延,便回答:“待汝回去時有信。”沒想到智藏卻說:“如今便回去。”令他脫身不得,徑山只好開門推出:“傳語卻須問取曹溪。”這一下狐狸尾巴終於撩向天際,正是白衣無主,露了敗闕。
要知這位道欽是牛頭山法融禪師門下的第七世傳人,牛頭宗雖號稱四祖道信的旁支,事實上其歷代師僧多落在意識境界中,少有真悟者。而馬祖、智藏正是曹溪六祖惠能大師的嫡系,所以徑山回答智藏:“傳語卻須問取曹溪。”何啻班門弄斧?錯悟者難與真悟者對話,所以這一次見面,智藏在在居於勝處,如《宋高僧傳》中所言:“後謁徑山國一禪師,與其談論周旋,人皆改觀。”可謂一席論法而成名。於此同時,江西道觀察使兼洪州刺史路嗣恭,特迎請馬祖從虔州到洪州的官寺開元寺,智藏於是返回虔州,並得到馬祖付囑授納袈裟,擔任西堂和尚,令門人學者親近,在僧團中的地位極高,人稱西堂智藏。
鼓角響動也 日出正是時
馬祖於唐德宗李適貞元四年(788)捨壽,七年(791)信眾請智藏開堂說法。當時的韓愈的弟子尚書李翱,和韓愈都主張反佛,認為佛教徒“不蠶而衣裳具,弗耨而飲食充”。但李翱個人的理念其實融合佛教、道教,思想接近禪宗,跟高僧禪師時有往來。
有一次,李翱問馬祖座下一僧:“馬大師有什麼言教?”僧人回答:“大師或說即心即佛,或說非心非佛。”李翱就說:“總過遮邊。”意思是說,無論“即心即佛”還是“非心非佛”,統統已經落到現象界這一邊了。言下之意,自己總包見聞,而馬祖言教不過爾爾,既無奇特也令人無感。
李翱轉頭問智藏禪師:“馬大師有什麼言教?”禪師便呼李翱的名,李翱隨口應諾,智藏便說:“鼓角動也。”意思是說:“這樣一來彷佛戰鼓擂動、號角響起,那可就地動山搖,不能再說無感了吧?”其接引手法就是這麼明快有力。
所以,當時也有位制空禪師,看到智藏慧日高懸,鋒芒早露,曾故問:“日出太早生?”西堂則輕鬆地回答:“正是時。”可見此時智藏禪師的見地、氣度和自信,早已不可同日而語。
與人為善多遮護 指斥狂禪正不阿
又有一次,俗官張拙秀才來問:“有天堂地獄否?”
智藏禪師回答:“有!”
又問:“有佛法僧寶否?”
禪師還是說:“有!”,更有許多其他問題,都回答說:“有!”
秀才說:“和尚莫錯否?”
智藏知道事有蹊蹺,便問道:“汝曾見甚麼人來?”
秀才回答說:“某甲曾參徑山和尚來。”
禪師就問:“徑山向汝道甚麼?”
秀才回答說:“凡有所問,皆答云無。”
到此,智藏已知道徑山道欽落入一切法空的錯誤知見之中,但是以僧不謗僧,而且道欽被唐代宗李豫賜號國一禪師,所謂上眷正隆。
智藏因為與人為善,所以反問秀才:“汝有妻子否?”答曰:“有一山妻,兩個癡頑!”
又問:“徑山和尚有否?”
這位秀才嚇壞了,說:“徑山古佛,和尚莫謗他好!”
這時,西堂智藏就說:“待先輩得似徑山時,一切言無。”
意思是說:徑山出家人無妻室,一切道無則可;而你在家人有妻室,當然只能道有。看起來很像瞎眼阿師,不知智藏有為他遮護之意,還一味謬讚西堂和尚之言為正答,很有智慧云云。苟如此,則出家在家弟子所憑依的標準各自不同,於理於事竟打成二橛,這是大大違背世尊聖教的。
遇到錯悟之人雖說有時遮護,但有時也會直接指斥。譬如有一次,普請完畢,智藏禪師便開示說:“因果歷然,爭奈何,爭奈何!”這時,有一位僧人出來,突然以手托地。智藏禪師說:“作甚麼?”僧人喊著:“相救,相救!”如此故作標新立異之舉,但表相上看似在回應禪師的機鋒。於是智藏便召集大眾說:“大眾,這個師僧,猶較些子。”意思是叫大夥兒注意,這個僧人的表現比大家都要好。沒想到這時僧人拂袖便出。
智藏只好歎息著說:“師子身中蟲,自食師子肉。”這話罵得很重,意在指斥這個僧人狂禪入魔,是從內部破壞佛法的人。這也在提醒眾人:參禪悟道,歧路盲點甚多,不得草草顢頇;如若偏得自是,不尋求善知識勘驗印證,往往錯會,誤認為萬法盡空,遂撥無因果,不免一路呵佛罵祖,成為狂禪,造作惡業,破壞三寶去也,殊可痛哉!
智藏就這樣守正不阿地住持正法,平實穩健地弘揚禪宗,直到唐憲宗李純元和九年四月八日,西堂智藏禪師捨壽,春秋八十,夏臘五十五。即遷於塔,至長慶元年李純諡他為“大宣教禪師”,到穆宗李恒重諡為“大覺禪師”。
洪州三大士中,西堂智藏禪師行事穩實低調,他不像百丈懷海那樣獨坐大雄峰、訂制清規成就劃時代的改革;也不像南泉普願那樣超然物外,一度安禪池陽,自耕自足,深隱三十餘年,後受請下山教授門徒,名聲遠播。
智藏禪師則僅止于虔、洪,受付馬祖衣缽,住持洪州禪法,初不耀眼,然而從片片斷斷的記述中拼圖,我們反而可以具見洪州禪門師弟、道朋間親切活潑的互動;而許多與智藏禪師相關的公案,也都成為禪子們參詳的經典,彷佛仍在擂動著機鋒的鼓角。
法脈流布至東國 禪宗雨澤潤朝鮮
智藏之禪宗法脈並傳至朝鮮半島;曾有新羅僧人道義入唐,至智藏門下參學心法,受其法脈。西元822年回國後傳南宗禪,成為後來的朝鮮禪門九山之一的迦智山派。828年,又有新羅僧人洪陟入唐,復從西堂智藏受法,回國後在實相寺宣揚禪法,開禪門九山的另一派——實相山派,禪宗始興。
如此,則西堂智藏禪師的禪法,雖沒有在中國另外開花散葉,但卻悄然地流布東國,讓中國禪宗文化分支潺湲,潤澤了朝鮮半島,西堂智藏禪師,在靜默中成就了宏願偉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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