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楷定南方頓教為法脈正宗的荷澤神會禪師〉
作者:蕭平實導師弟子
六祖惠能之後,禪宗弘法開枝散葉。除南方的禪法興盛外,在北方則有南陽慧忠和荷澤神會兩位同門師兄弟極力擎撐;慧忠禪師慧深望重被奉為國師,而神會禪師則為南宗之頓悟和北宗之漸修正本清源,護國弘教不遺餘力,而名重當世。
飽讀群經 傾心佛法無意仕途
荷澤神會(公元668年-760年),俗姓高,湖北襄陽人。神會「年方幼學,厥性惇明,從師傳授五經,克通幽賾;次尋莊老靈府廓然,覽《後漢書》知浮圖之說,由是於釋教留神,乃無仕進之意。」(《宋高僧傳》)自幼飽讀群經,對儒道兩家義理都能精通會解,顯然是一位神童;而且自從一接觸到佛法,便傾心於學佛,因此無意於仕途,儼然有出塵之志。隨後辭別雙親投國昌寺顥元法師出家,諷誦群經,易如反掌。出家後的神會認真研習經典,博學群論,且嚴守戒律,但是不喜歡隨意講說佛法。
神會出家未久,大約是在唐高宗李治永淳元年(公元682年),便去參謁六祖惠能大師;《六祖壇經》記載當時神會只有十三歲,而《五燈會元》則說為十四,年歲雖稍有出入,但確有其事;因為《壇經》的編集者法海禪師是曹溪本地的韶州人,也是神會的同門師兄,長年侍奉六祖左右,親見耳聞所錄自當真實。《壇經》〈頓漸品〉記載了惠能接見神會的情形。
未見自性 六祖三杖直指落處
惠能說:「知識遠來艱辛,還將得本來否?若有本,則合識主,試說看!」六祖不輕末學,面對幼少,親切慈悲地問話。神會自信十足地回答:「以無住為本,見即是主。」這是借用了惠能的開示來回話,顯然有備而來。然而六祖的開示是:「善知識!我此法門,從上以來,先立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。(見《六祖壇經》〈頓漸品〉)」挑明了是須先立遠離於六塵起念,離見聞覺知的真心為宗旨,以無相的法界實相為體而說無住生心;如今神會說「見即是主」顯然落於見聞覺知的識陰生滅的境界,這樣的「無住」則流於一切法空的虛妄法。因此,惠能說:「這沙彌!爭合取次語!」意謂神會年幼輕率,造次胡言。
眼看未獲肯定,神會接著耍弄慧黠問道:「和尚坐禪,還見不見?」這是設套讓大師跳,神會以為若是惠能答「見」,則自己說的「見即是主」就沒錯;若答「不見」,則大師的智慧何在?惠能當然看破這小娃兒的手腳,便以反詰代答,以拄杖打了神會三下,問道:「吾打汝,是痛不痛?」
神會回答:「亦痛,亦不痛。」大師這時也順著回答:「吾亦見,亦不見。」
神會不知被反套,便問:「如何是亦見亦不見?」
大師回答:「吾之所見,常見自心過愆,不見他人是非好惡,是以亦見亦不見。」緊接著批駁:「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?汝若不痛,同其木石;若痛,則同凡夫,即起恚恨。汝向前見不見是二邊,痛不痛是生滅;汝自性且不見,敢爾弄人!」一番言語,直指神會落處的過失,神會是個聰明人,立刻禮拜懺謝。心中認定:「大善知識,歷劫難逢,今既得遇,豈惜身命?」
惠能又為他開示:「汝若心迷不見,問善知識覓路;汝若心悟,即自見性,依法修行。汝自迷不見自心,卻來問吾見與不見!吾見自知,豈代汝迷?汝若自見,亦不代吾迷。何不自知自見?乃問吾見與不見!」神會再禮百餘拜,求謝過愆,服勤給侍,不離左右。知過能改,有慚有愧,這是神會後來能有入處,得成為惠能關門弟子的善因緣。
然而「不離左右」隨侍六祖的日子也是短暫的,由於神會當時並未開悟,也沒有打算要安住曹溪,於是依舊回到荊州,從當時駐錫在玉泉寺的神秀禪師學習禪法。原來神秀在弘忍死後,便至江陵當陽山玉泉寺,大開禪法,聲名遠播,四海僧俗聞風而至,聲譽甚高,深得武則天敬重;唐中宗、睿宗先後即位,更加禮重。由是,神秀被尊為 「兩京(長安、洛陽)法主,三帝(武則天、唐中宗、唐睿宗)國師」。僧俗佛弟子皆宗之,「若不淰之魚鮪附沼龍也。」像神會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學人,自然也會想要投身到玉泉寺從學。
千里跬步 再參曹溪終蒙印證
武則天久視元年(公元700)年,神秀因武后召請入宮說法,便勸弟子們去廣東韶州依惠能學禪。神會于是離開了玉泉寺,南下曹溪,這一次身心顯然成熟了許多,《宋高僧傳》描述他「效善財參問」,「裂裳裹足,以千里為跬步之間耳。」,一路風塵僕僕,來到曹溪,再度禮拜六祖。
六祖問:「從何所來?」這一句問話依舊親切,卻是探竿影草。
神會回:「無所從來。」似乎有一些屎尿味了。
六祖再問:「汝不歸去(你難道不再回去了嗎)?」這是要探探神會否已然心得決定。
神會道:「一無所歸。」這樣說法可能是相似般若,仍有落入一切法空之虞。
六祖便說:「汝太茫茫(你這樣豈不是太茫茫無依了嗎)?」
神會道:「身緣在路。」神會表示自己並非沒有所緣、沒有目標,已經上路了。
六祖判道:「猶自未到(既然身還在路上,那你尚未到曹溪)。」
神會辯駁:「今已得到,且無滯留(我現在已經到了曹溪,而且心無滯留)。」
由上對話可以看出,神會自認已證得了空性,而且無所住著,所謂路途與家舍泯然無別;但是惠能大師對他這樣的輕率自是,卻沒有加以肯認,這在日後的相處中便可見出端倪。有一天惠能大師告眾曰:「吾有一物,無頭無尾,無名無字,無背無面,諸人還識否?」這時候神會便立刻站出來說:「是諸佛之本源,神會之佛性。」惠能卻斥言:「向汝道無名無字,汝便喚作本源佛性。汝向去有把茆蓋頭,也只成箇知解宗徒!」斥責他逞強弄口舌,將來若是有機會住山弘法,也只是在知解上作兜轉功夫。古德嘗說:「超脫生死法門,不可以聰明湊泊,不可以意氣承當,不可以情見夾雜,不可以麤疎領會。」神會的聰明伶俐心正坐此,因此,惠能才未加讚歎反予鉗錘。
神會在曹溪住了幾年,為了增廣見聞與遍尋名蹟,不久又北遊參學。先到江西青原山參行思,師兄弟家裡人相見,不免神頭鬼臉一番;行思先是拈提他「猶帶瓦礫在」,直至後來再予勘驗,才默認了神會所悟真實,隨後神會繼續北上至西京參訪。唐中宗李顯景龍年中(公元707年—709年)神會又回到曹溪,此次就一直隨侍六祖,直到惠能捨壽。
玄宗李隆基先天二年(公元713年),惠能捨壽前,曾召集徒眾說:「吾至八月,欲離世間,汝等有疑,早須相問,為汝破疑,令汝迷盡;吾若去後,無人教汝。」法海等聞,悉皆涕泣,惟有神會神情不動。祖曰:「神會小師,卻得善不善等,毀譽不動,哀樂不生;餘者不得。」這是慧能知道神會禪法已經純熟,於是在將捨壽時給予的印證和授記。
無遮辯論 南宗取得正統地位
李隆基開元年間(公元720年前後)神會敕配住南陽龍興寺,此時他的聲望已著,南陽太守王弼、縣令張萬頃和詩人王維等都曾來向他請益問法,一時蔚為風氣,人稱「南陽和尚」。但惠能捨壽後的二十年間,曹溪禪法在北方逐漸沉廢,神秀的漸悟法門卻開始熾盛。神秀捨壽後,他的大弟子普寂繼續受朝廷和民眾的熱烈的尊崇,普寂甚至自造法統,公開稱自己為禪宗七祖;依著神秀、普寂師徒當時的聲望,北方的信眾幾乎沒有人敢懷疑這樣的事實。於是,北禪宗也大有取代南禪宗,而成為禪門正宗的趨勢。
然而北禪弟子大多在漸修的方便法門上用功,失去了對頓悟禪法的體解。所謂漸修,其實是昧於法界實相如來藏,一味在生滅的意識心上作離念的功夫,此則承襲神秀「時時勤拂拭」的拘謹作意而來;然而在大乘法中開悟,親證法界實相,依的是在參禪中發起「一念相應慧」而證第八識如來藏,出生般若智慧;此「一念」,不歷階次,直接與實相相應,自然是頓而非漸。因此,神會大師便主張「直了見性、不言階漸」,提倡「無念為宗」,以惠能的頓教法門弘揚禪宗,並極力為惠能爭取宗門的正統地位。
開元十二年(公元724年)正月十五日,神會在滑台(今河南滑縣)大雲寺設無遮大會,和當時著名學者崇遠大開辯論,以建立南宗宗旨;同時也批駁了普寂,認為普寂說的法統是偽造的。他提出:「(達摩)傳一領袈裟以為法信授與慧可,慧可傳僧璨,僧璨傳道信,道信傳弘忍,弘忍傳惠能,六代相承,連綿不絕。」神會又說:「秀禪師在日,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,口不自稱為第六代。今普寂禪師自稱第七代,妄豎和尚(神秀)為第六代,所以不許。」因此,他定調北宗「師承是傍,法門是漸」,大力提倡惠能大師一系的正統傳承與宗旨。當時與會的獨孤沛寫下了會議記錄,經過多次編修,題名為《菩提達磨南宗定是非論》,流傳於後。
經過幾番的論辯,不但大挫北宗學人的論點,更使神會的立場逐漸取得大眾的認同。當時大雲寺崇遠質問他說:「普寂禪師是全國知名的人物,你這樣非難他,不怕生命的危險嗎?」神會從容地說:「我是為了辨別是非、決定宗旨,為了弘揚大乘建立正法,那裏能顧惜身命?」他堅定的態度和強勢的言論驚動了當時參預大會的人,使北宗學者有了瞭解曹溪頓法的契機,更讓惠能的六祖地位得到初步的認定。
李隆基天寶四年(公元745年),神會以七十八歲的高齡應請入住東都洛陽荷澤寺,乃大力弘揚頓教,並著作《顯宗記》,定「南頓」、「北漸」兩門,並肯定頓教才是禪門的正宗。由於他的弘傳,使曹溪的頓悟法門大播於洛陽而流行於天下。
安史亂起 籌餉護國黎民感戴
由於神會弘揚南禪而貶抑北宗,致使普寂的門庭逐漸空虛,終於引起北宗學人的不滿與反擊。有一位普寂的信徒御史盧奕,竟於天寶十二年(公元753年)誣奏神會聚徒企圖對朝廷不利。唐玄宗即召他赴京,神會據理直言,李隆基遂把他貶往江西戈陽郡,不久移湖北武當郡。天寶十三年(公元754年)春又移襄州,七月間又敕移住荊州開元寺。這些多來自北宗信徒對神會的報復。神會雖過著貶逐的生活,兩年之間四處轉徙,但他的聲望卻沒有因此而下降。
神會被貶的第三年,即天寶十四年(公元755年),安史之亂發生,賊陷洛陽,將逼長安,玄宗倉皇出奔西蜀。副元帥郭子儀帶兵征討,因為軍餉缺乏,採用右僕射裴冕的臨時建議,通令全國郡府各置戒壇度僧,收取一定的稅金(香水錢)以助軍需。唐肅宗李亨至德元年(公元756年),已經八十九歲的神會尚謫居荊州,這時誣奏神會的盧奕已被賊所殺,群議請他出來主持設壇度僧,於是他才回到洛陽。而當時洛陽寺宇已被戰火摧毀,他即臨時創立寺院,所有度僧的收入全部支援軍費,對於代宗、郭子儀收復兩京起了相當的作用。神會護國護教的精神,不但受到當時黎民百姓的感戴,肅宗李亨也為其共赴國難的情懷所感動。
安史之亂平定以後,李亨詔神會入內,並敕在荷澤寺中建造禪宇供養,所以時人稱他所弘的禪學為「荷澤宗」。上元元年(公元760年)五月十三日,神會捨壽於洛陽荷澤寺,年九十三歲。建塔於洛陽寶應寺,諡真宗大師。
死後追敕 禪門更無七祖頭銜
荷澤宗的基本理論,具見於神會所著的《顯宗記》和《傳燈錄》卷二十八所保存的《荷澤神會語錄》以及敦煌出土的《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宗論》。神會門下英才甚多,有無名、法如、華嚴澄觀等,均為一方宗主。大約繼續了一五0年,到唐末中斷,五代以後,只有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兩支禪宗系統日行繁衍,而神會法系就寂然無聞了。
貞元十二年(公元796年),德宗李适曾敕皇太子邀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,於是敕立荷澤神會為第七祖,並御製讚文,敕碑置神龍寺。這是在神會圓寂後三十五年的事情,如果神會在日必然不許,因為神會不許普寂自僭七世,並不是要自己取而代之,而是要楷定六祖惠能為達摩所傳之大乘禪門正宗,何況自己身為惠能弟子,不會不知道師父當年付法而不傳衣的囑咐:「汝當分化一方,無令斷絕。」信知從此禪門更無「七祖」之頭銜。
留言列表